A One and a Two

「一」的後面是什麼？

有回在電視訪談裡，吳念真聊起一件往事。那時他剛過四十，一天
突然（卻又自然）想到︰

如果當初沒有棄商從影，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模樣？

他大學時代的同學，現在都已經在大大大小的金融機構擔任要職，
只有他，憑著當初一股傻勁，硬是投入電影這條不歸路，這麼些年
辛勤耕耘下來，總算小有成績，然而，回首來時路，他真的不曉得
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你想會（要）有什麼改變？

戲裡，吳念真在電腦公司擔任總經理，太太在家庭和工作之間遊刃
有餘、兩個小孩也很乖巧。除了有個欠他一大筆錢遲遲不還、卻想
走捷徑發財的小舅子之外，他的日子可說是一帆風順，人人稱羨。
然而私底下，他卻隱隱覺得不大對勁⋯⋯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些事︰年邁的岳母突然中風、不省人事，公司
營運出現問題，太太則因生活壓力太大出走山上修行⋯⋯種種意外
讓他的生活陷入危機，一下掉進膠著的困境。他的預感似乎成真︰
他的生命挑錯了路。

然後，他遇到了初戀情人。兩個人卅年前分手，之後就斷了聯絡，
直到現在。為了拯救公司，他奉命出差，跟日本集團簽約，同時，
他接到電話，發現初戀情人也正巧有事到日本一趟，兩人就在東京
再次見面。

初戀情人告訴他，自己還一直愛著他。只要他一句話，她願意拋下
一切，跟他遠走天涯。這句話在他心裡丟下一塊巨石，激起莫大的
漣漪。卅年了，雖然自己目前的生活沒什麼好挑剔的，然而，午夜
夢迴，問題總是不斷在他腦海浮現徘徊︰如果當初，他和初戀情人
沒有分開，那麼⋯⋯

人生不能重來。但現在，他有機會重來。他該怎麼辦？

每個人的生命，都是「一」。沒有辦法回頭，只得不斷向前。於是
生活裡不免留下許多遺憾，而這些遺憾每每讓我們在心中升起人生
重頭來過的渴望。如果當初…那麼一切可能都會不同吧。我們不但
這麼想，我們也會這麼做，如果機會出現。

只是，重來之後，一切真的都會不同嗎？

離開東京的前一天晚上，吳念真要跟日本公司代表磋商合作事宜。
跟初戀情人分手赴會之前，他告訴她，自己從來只愛她一個。兩人
約定，明天一起共進早餐。等他隔天早上到初戀情人的房間敲門，
卻發現初戀情人早就在昨夜退房離開了。

我以為一切都會不同，其實還是沒有兩樣。他說。

我們總是以為，如果能夠重來，生命定會完全不同。我們的「一」
將會改頭換面，變成「二」。然而，導演楊德昌卻跟我們說，即使
重來，我們得到的，也不會是「二」，而是：

另一個「一」。

更值得玩味的，是他還說，這不只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就連這一代
與下一代之間，也都不會是二，而是一。於是，我們看到吳念真的
大女兒跟她初戀情人的相處，彷彿吳念真過去戀情的翻版。而他的
小兒子，也跟他一樣，開始在懵懂的心裡留下某個女生的影像。

沒有二，楊德昌說，從來沒有。只有一，一個一個的，一。

一 一。

然而，當小兒子拿起相機，一切都變了。

有一天，吳念真和小兒子在等電梯，小兒子看到鄰居媽媽戴墨鏡，
覺得很好奇，就繞到她面前，想看個究竟。吳念真制止他，跟他說
這麼做很不禮貌，小兒子回答︰可是，我只能看到鄰居媽媽的背，
不繞過去看，怎麼知道？

於是，吳念真給小兒子一台相機。小兒子開始到處拍照，甚至因此
受到學校老師同學的責備嘲弄。因為他照的相片，很怪很怪，怪得
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

他照人的背影。

因為你看不到自己的背影，所以我幫你把它照下來給你看。

小兒子這麼跟他舅舅說。

吳念真和初戀情人在東京重逢，順便到附近的神社散步約會。兩人
回憶過去相識相戀的經過，訴說彼此分手後的生活，更重要的是，
兩個人跟對方說起，當初分手，來不及也不知道該怎麼跟對方說的
感覺、掙扎和理由⋯⋯

他們看到了卅年前失之交臂的，彼此的背後。

我以為一切都會不同，其實還是沒有兩樣。吳念真說，可是，

那再也無關緊要。

也許，就算重來，一切還是沒有什麼不同；也許，下一代還是重複
父母親的步伐，在同樣的地方跌倒、犯錯。然而，只要將回憶好好
保留，只要用心紀錄週遭的一切，有一天，你就會看到，自己未曾
見過，或是不小心錯過的，那一面。

然後，你的一一，就會成為「二」。

一的後面，是一；一 / 一，是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