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9, 2001

So Moody So Good




不是刻意,但一直沒看王家衛的電影。直到現在。在英國、在倫敦,
在春天。你也知道,我最近花了許多時間在舞台劇,在電影。也花了
近乎相同的時間,把看到的和想起的,放進報米花。可我寫下的不是
劇評、也不是影評。從來不是。

不是的。

當然,能在游移、甚至破碎的影像裡,放進各樣理性的詮釋,讓一切
具有意義。然而,更多時候,我寧可讓影像流過,我自己。

靜靜流過。

當然,又看到許多。關於愛情、關於兩個人在一起。我想,你一定很
清楚,兩者並非同一回事。所以,即使愛了,即使還愛著,兩人依舊
錯開了,永遠永遠的,錯開了⋯⋯

然而,吸引我的,不是這個。

在這個紛雜擾攘的後現代,詮釋就跟垃圾一樣,氾濫成災。各種意義
到處孳生、蔓延。更可怕的是,廿世紀的資本不再是「附加」價值,
錢自己就能生錢;同樣的,意義也會自體繁衍,不再需要依附文本而
存在。所以,一件事物,可以擁有無窮無盡的解釋,解釋當中又生出
新的解釋,沒完沒了。彷彿走秀的模特兒,不停更換服裝⋯⋯不過,
這些解釋,到頭來,都不是解釋,因為(他們說)真正的解釋,其實
根本就不存在。而我在眼花撩亂的同時,開始想念,

那個單純的年代。

那樣的年代,穿衣服可能「只是」為了保暖。那樣的年代,漢堡店的
廣告,只會告訴你,牛肉有多大塊,而不會告訴你,可以到店裡找你
走失的小孩。那樣的年代,小王子的話語還是真理:

人必須停在一個地方,才能真正學到東西。

同樣是大師,然而,對我來說,艾柯和卡爾維諾兩人的距離,就好像
零與一百之間的差別。原因無他:比起艾柯,卡爾維諾是高明得多的
說書人。如果故事不成故事,如果讀者必須拿著大英百科全書,邊查
邊讀,那還算是小說嗎?

我知道,這是我的偏見。不過,我就是認為:小說必須先是故事。

當然,我看到了許多,在這兩部電影。然而,我說過,吸引我的不是
這個。吸引我的,是更為單純、直接的東西。吸引我的是電影之所以
成為電影(不是小說、不是戲劇、不是廣播)的東西。

吸引我的,是聲音、是影像,是感覺⋯⋯

對我來說,王家衛的電影是極為感傷 sentimental 的。他碰觸的不是
腦袋,而是「心」⋯⋯所以,當梁朝偉拿著錄音機,一陣沈默之後,
開始痛哭失聲,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哭泣,但我就是在同一瞬間,跟他
一起哽咽落淚;當張曼玉顫抖著手,緊緊握住上臂的同時,我的手腕
也留下鮮紅的指印⋯⋯

王家衛的電影也是極為敏感 sensitive 的。他的時間,是心靈意識的
時間,而非年月分秒的時間。所以,當梁朝偉和張國榮共舞的時候,
當張曼玉和梁朝偉雙手交握的時候,周遭的一切全都緩慢下來,甚至
瞬間停格。因為在回憶裡,往事大多散逸無蹤,只有細節無限擴大,
只有交會的片刻無限延長⋯⋯

王家衛的電影還是極為感官 sensual 的。他不只是用對白說話,還用
畫面、用音樂、用顏色,甚至用空白,說話⋯⋯因此,當褪灰的色調
點綴城市的天空,當粗糙的畫面在螢幕流過,當舒緩的音樂從闃黑的
角落傾洩而出,我就知道:完了,

我只能深深陷溺。

或許,王家衛真的試圖透過電影陳述些什麼;我也確實從中讀到不少
思緒、感受。然而,我必須承認,吸引我的,不是他想說什麼,而是
他訴說的方式。我覺得(這真的是「覺得」)他的電影

很有魅力 charm。

就像卡爾維諾的小說。也許蘊藏豐富、深邃的道理,彷彿迷宮,或是
洋蔥,可以層層深入沒有窮盡。然而,歸根究底,開始的時候,它就
只是讓人讀來津津有味、愛不釋手的「很好看的故事」,如此而已。

對我來說,王家衛的電影,就是這樣動人的「如此而已」。

有時候,這卻是最難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