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2, 2000

Reminiscence


很巧,這兩天看的電影,都是喜劇,都是老片子。

而手邊的音樂,也是上了年紀的,爵士。

這不禁讓我想到一個問題: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老東西的?應該是
大三吧,我想。不過,要把事情交代清楚,時間得調回更早一些,到我
還是個高中生的時候...

只有男生的和尚學校,每個班上都有同學扮演一些固定的角色。比如,
功課很好、人緣不好的資優生,把教室當中場休息室的球棍,或是三句
不離女生、永遠為情所困的少年維特。

還有一群同學,身上的制服就是跟別人有一點點不一樣,他們總是戴著
耳機,同時微微點頭。更讓人好奇的是,這些同學下課常常聚在一起,
然後,當中有個人從書包裡拿出一捲卡帶,臉上的表情既神秘又驕傲,
頓時,他身旁的同學,眼裡全都放出特別的光采,好像見到寶貝一樣。

接著就是一陣興奮騷動,卡帶在每個人手裡流傳,這群同學開始說一些
其他人都聽不懂的話...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是重金屬迷。

我始終沒有成為他們其中的一份子,也從來沒聽懂他們到底在講什麼。
不過,因為他們,我才認識了搖滾,認識了重金屬,也才知道,原來,
世界上還有一些音樂,是「渴望自由的人都喜歡、都應該聽」的,甚至
那音樂本身,就是自由。

那時,我真是喜歡那種近乎狂暴紊亂,但卻無拘無束一如心中對自由的
感覺的喧囂啊!而暴烈中偶爾夾雜的舒緩低沉,又是多麼的溫柔甜蜜。

所以,你應該曉得,星期假日,在當時尚未成為歷史的中華商場,幽暗
窄小的音樂行裡,我擠在人群當中,從左上角格子最左邊,看到右下角
格子最右邊,以每捲七十元(沒錯,就是「新台幣」七十元)的價格,
買下找到的專輯卡帶(那時還沒有光碟),擠出人潮,走在灑滿陽光的
衡陽路上,我心裡有多麼愉悅。

我不是找到音樂,我,發現了自由。

儘管已經事過境遷,但現在只要聽到重金屬音樂,我的心還是會感受到
那股魔力,而生命裡也還是會湧出新鮮充沛的能量。

就這樣,到了大三。

我沒辦法解釋,因為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總之,大三下學期,
有一天早上醒來,我打開音響,熟悉的「噪音」又開始在房間裡瀰漫,
我起身,像往常一樣,折棉被、換衣服、整理書包,不過,說不上來,
我就是覺得有地方不對勁。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哪裡出了問題:

好吵。

一開始,我還不以為意,只是走過去,把音量調小,可是,手還沒離開
旋鈕,我就愣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噪音」是噪音。

我又把聲音開大,然後,我確定:

我不喜歡重金屬音樂了。

就是這麼簡單。沒有任何抉擇、沒有任何依戀,就只是個乾脆的感覺:
我、不喜歡、重金屬音樂、了。我開始回想,上一次發生同樣的狀況是
什麼時候。應該是兩年前,我從愛吃釋迦,到討厭釋迦吧。那時也是,
一夜之間,我對釋迦這種水果的感覺完全改變,沒有任何原因,也沒有
任何先前的跡象,我就是再也不喜歡釋迦了。

套用我最近讀到的一個精采比喻,釋迦的「有效期限」到了。

所以,我從高中開始累積到大三,將近三百捲的重金屬音樂卡帶,統統
都在那一天「到期作廢」...

然後,幾乎是在同一瞬間,我發現,自己喜歡上老音樂。

所謂老音樂,就是我出生之前的音樂,換句話說,就是八○年代以前的
音樂。所以,嚴格說來,我並不是完全不喜歡重金屬音樂了,就像剛剛
說過的,現在我對重金屬音樂還是有感覺,只不過,有感覺的都是那些
上了年紀的樂團或專輯。同時,我開始喜歡早期的藍調、搖滾、龐克、
爵士、甚至流行音樂,譬如:桑尼和雪兒、披頭四...

我也愛上了黑白電影。

這不是念舊。因為,這些我喜歡的老東西,在我出生、擁有記憶之前就
已經存在了。這也不是復古。因為,我之所以喜歡它們,並不是出自於
它們的「老」。

那,我為什麼會愛上老東西?

年輕吧,我想。

這些老東西很年輕。

有一首詩,想不起來作者是誰,也記不得全貌,不過,詩的大意約莫是
這樣的:

我走到窗下,喊妳。
妳探出頭來,微笑:
你帶了什麼來看我?
我掏掏口袋,抬頭望妳:
只有愛情。

你覺得,這樣的對話會發生在什麼年紀?而「只有」又應該怎麼翻譯?

初戀常常是苦澀的,但也往往最教人難忘。所以如此,與其說是年輕,
還不如說,那樣的眷戀裡,有的只是單純的愛情。因為只有(only)愛情,
所以,有時候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怎麼樣保持距離、不懂得怎麼退讓,
給對方自由的呼吸。於是,或許爭吵、或許鬥氣,甚至破裂、分手...

多年之後,回想起來,才發現當時的自己,以為兩個人在一起就只需要
愛情,「如果那時候除了愛戀,還懂得...或許一切就會不同吧?」

因為只有(only)愛情,所以愛得苦澀。

我們年歲漸增,開始懂得處世圓滑的道理,兩個人在一起,彼此多了份
小心翼翼,摩擦自然減少了,也懂得給對方包容和距離,兩個人共有的
不只是愛情,還有許許多多:家庭、工作、朋友。這些都加深了彼此的
聯繫。但在這樣體貼的相處之間,偶爾可能會有種感覺隱隱浮現,彷彿
忽略或錯過了什麼。「兩個人在一起,如果只要(nothing but)愛情,
會不會自在一點,會不會輕鬆一些?」

因為只有(nothing but)愛情,所以愛得教人難忘。

老老的音樂和黑白電影,就是這樣的 nothing but,就是這樣的,年輕。

曾幾何時,音樂和電影變得如此複雜。因為科技,已經沒有模仿不來的
聲音,沒有做不出來的特效,一把吉他可以擁有小提琴的音色,而羅賓
威廉斯可以在印象派畫作一般的世界裡,尋找他對妻子的想念和回憶。
因為科技,所有不完美都可以消去,新好男孩從來不走音,而觀眾再也
找不出飛車追逐的破綻和毛病。因為科技,夢想不再只是夢想,一個人
可以擁有一個樂隊,也可以任意更改電影的結局...

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而人,並不喜歡 only。

然而,繁複精巧的背後,是一種饜足的無趣。走進戲院,再也不用開啟
自己的想像力,而只需要接收現成的夢境。慢慢,我們學會倚賴、並且
期待更大、更多、更新奇的刺激,因為我們的想像力,永遠追不上電影
的虛擬實境。可是,現實的生活中,夢想反而逐漸消失,夢想再也沒有
像現在這樣接近,卻也沒有像現在這樣遙遠。

我們擁有夢想,但自己卻不再夢想。

然而,電影不就是為了要讓人做夢,而音樂不就只是...音樂嗎?

我們注定不能忘懷 nothing but。

我知道,光會做夢是不夠的,還要培養自己耐心和能力,不好高騖遠,
才能實現自己的夢想。我也知道,現實的生活永遠不可能像電影一樣,
那麼單純、完美。但,如果沒有夢想,我怎麼知道自己要朝何處前進?
如果沒有單純、完美,我又怎麼有標準來衡量、激勵自己的生命?

於是,我聽老老的音樂,我看黑白電影。我讓自己退回到那樣的時空,
在那裡,夢想和現實雖然有些距離,卻不是遙不可及,在哪裡,我可以
安心而堅定,跟自己說:真的有這樣的一個世界,在那裡

只有(nothing but)一切的美麗。


後記:

兩部電影分別是
Billy Wilder 的 The Apartment(1960)
Howard Hawks 的 I was a Male War Bride(1949)

看老電影的另一個「附帶」收穫,就是可以看到很多跟當代電影相似的
橋段,發現「原來,是從這裡偷來的啊!」這樣的樂趣。

誰能忍受彩色的《羅馬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