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llen Angels--Episode I

有些人，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天使。

發現這個秘密的時候，我差一天就滿六歲。我還記得，那天早上晴空
萬里，陽光炙烈得讓人睜不開眼睛。然而，中午剛過，天空突然烏雲
密佈，遠處不時傳來轟隆的雷聲，眼看就要下起驟雨。我正在房間裡
寫作業，心想待會兒雨停了，就可以出去找隔壁的小孩玩⋯⋯

這時，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一群白蟻，在桌燈四周盤旋飛舞。沒一會兒
功夫，牠們全掉了下來，像是無頭蒼蠅，在桌上亂爬。我很好奇，就
拈起其中一隻瞧瞧，結果發現，牠的翅膀不曉得什麼時候掉了。就在
那一瞬間，有個念頭突然從我腦裡閃過︰

人會不會是天使掉了翅膀？

其實，我從小就喜歡講話。事情無論大小，只要我一曉得，就非講給
所有認識的人聽不可。從爸爸媽媽，到叔叔嬸嬸、阿姨舅舅，到老師
同學，甚至我家的土狗小黃，無一倖免。如果他們嫌煩不聽，我就講
給自己聽。

因此，你可以想見當我發現那個秘密，心裡有多麼興奮。我馬上拈著
白蟻，跑去跟正在廚房刷地的母親說︰媽媽！跟妳說，我發現了一個
秘密哦！妳猜是什麼？⋯⋯妳趕快猜嘛！哎呀，不對啦！這個我早就
知道了，也跟妳說過啦，妳怎麼都不記得了？唉，媽媽真笨！

好啦，我跟妳說哦⋯⋯

就這樣，我興沖沖的比手畫腳，將自己剛發現的秘密告訴母親。母親
聽完，跟往常一樣沒說什麼，只是笑著摸摸我的頭，同時彎腰在我的
臉頰親了一下，說道：「我的小乖，你好聰明哦，媽媽真開心，有個
這麼聰明的小孩⋯」我用力抱著母親，臉上浮出得意的微笑，心裡有
說不出的驕傲。

我不應該跟她說的。

真的。我不該跟她說的。我剛把秘密說完，雨就停了，天空像是徹底
洗過似的，純淨湛藍。母親說她要去買冰淇淋，給「我聰明的小乖」
吃。可是，她再也沒有回來⋯⋯

她出了車禍，當場死亡；肇事的，是輛冰淇淋車。

隔天早上，我醒來，發現自己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當時六歲的我，簡直嚇壞了。我直覺認為母親是我害死的，而我一夜
之間沒了聲音，就是上帝給我的懲罰，懲罰我發現那個秘密，懲罰我
口無遮攔，把秘密洩漏出去。

然而，最可憐的還是我的父親。他不但失去摯愛的妻子，唯一的小孩
又變成啞巴。從那一天起，他就常常獨自望著電視發呆，同時越來越
沉默。

即使對我。不過，儘管我們父子倆的對話越來越少，感情卻沒有因而
變淡轉薄，雖然兩個人都沒開口，可是我想，父親一定跟我一樣明白
彼此是對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只是，從此之後，我絕口不提這件往事。

當然，還有那個秘密。

兩年後，父親帶我移民香港，在這裡開了一家賓館。賓館不大，地段
又偏僻，所以上門的人不多，頂多偶爾有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來這兒
訂房。

母親過世之後，我和父親兩人的生活就像海嘯襲擊過的小村落，滄海
桑田、滿目瘡痍，然而卻是異常平靜。或許，我該這麼說，我們倆都
無法想像還有什麼會比那件事更不幸；跟那件事比起來，客居異鄉的
孤寂艱困根本顯得微不足道。

自從變成啞巴，我的生活也突然安靜下來。十幾年的光陰像空白的紙
一樣飛過，迅疾，卻沒留下半點痕跡。我不敢說話、我不想說話、我
不能說話。我開始覺得，甚至相信，自己一輩子就要這樣過去。無聲
無息，彷彿落進大海的小水滴。

我真的這樣認為。直到上個月，我廿歲生日。

我收到一個包裹。

包裹沒有署名，沒有郵票，沒有地址，也沒有任何足以識別寄件者的
身分的記號筆跡。我有點害怕，不過轉念一想，可能是父親打算給我
一個意外的驚喜，於是，我到廚房拿了剪刀，把包裹打開。

裡面只有一張卡片，和一張西低。我翻翻卡片，只有一面有字︰

天使 059，你好。

這是一封連環幸運信。請在一個月內，把這封信交給另一個天使。
成功了，你將擁有無窮的幸運；如果失敗，你將背負惡魔的詛咒，
直到永遠。西低裡有重要的線索，可以幫助你。

就祝 好運。

郵件編號︰H 2573

我拿起西低，前後仔細檢查，一樣找不到任何記號。在好奇心的驅使
之下，我把西低放進錄音機，按下「播放」。

整張西低，就只有一首歌︰

忘記他，就要連自己也一起遺忘⋯⋯

尖細的女聲，穿透喧囂嘈雜的電子樂器，哀傷地唱著。

這是怎麼回事？我心想，難道有人跟我惡作劇？我又拿起卡片，重讀
上面的文字。

（待續）